那些年,我們寫新詩的日子

    學生印象中浪漫的他,也寫新詩,也稱「自由詩」( vers libre),此字來自法文,即不受格律限制,也不一定要押韻的詩。相對於絕句律詩的嚴謹,的確自由許多。18歲贈表妹〈伊顏上的晨塘〉「不定的露珠/在惺忪的荷包上迴轉/有更多葉隙淡淡的漏光/照著它猶豫的醉臉---/籠罩著一池緋紅的輕煙」,是維特為賦新詞的少年。班上三位寫詩好友,一張和致(詩署作於醉紅澤)、一陳炫男(字寒思)40多歲時好友相見,喝汾酒作詩憶當年。高三是個與聯考奮戰的日子,瀟灑有才的好友們依舊寫詩,他以「南一中青年作者紀念稿紙」,抄寫同學們發表的詩作,一一手抄,成為珍貴孤本,為好友們紀錄那璀璨的歲月,真是有心人!泛黃的紙本,在普遍使用電腦打字的今日看來彌足珍貴。錄下作者和篇名,見老師的用心和同儕的友好,也管窺當時文藝青年寫作的題材。(見附錄三)

50歲的〈孤鷹〉給自己:「我獨飛於高嶺上/背負蔚藍無際/我持翼緩緩滑翔/恐抖碎蒼穹滿地/放眼廣袤大地/儘多尋常森林/何處可覓一林愜意/供我休憩滄桑身心?」獨自遨遊書香世界的傲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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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1:蕭敏雄詩作"伊顏上的晨塘",右側-陶育一代英才,是當年南一中對青年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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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2:右側-南一中青年作者紀念稿紙;左側-重整萬里河山,展現時代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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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3:南一中同學陳炫男詩作,"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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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4:南一中同學陳炫男詩作,"殘蓮"。日後蕭師還將此詩翻譯成英文)

(9:南一中高三學生新詩文影,1959年。以「南一中青年作者紀念稿紙」書寫,稿紙右側-陶育一代英才,左側-重整萬里河山。完整展現時代氛圍。)

    43歲師大暑修英語研究所的作業,是每人寫一封英文信給" The China PostTaiwan”,若能刊出就有分數。他迅速被刊出的文章,是由教授影印給學員人手一份典藏的。還曾經因為散文寫得太經典,被美國教師懷疑抄自古典精品,要求重寫,他拒絕這樣的污辱。豈知是那樣年紀的外國學生,怎能選用如此典雅的字詞和語氣!他說,寫作不是上寫作班能行的,而是多讀多想,不閱讀是貧瘠的。勤翻字典,絕不裝懂,自己查找,不同於別人告知;忘了再查,查了五次,不怕記不住。但也要勤於校稿,不斷修改。就在那年所寫的英俳,之後自譯為漢俳句「暮春」「花落春即去,甜妞欣掃落花絮,來年人何許」,中、英皆使用俳句的(5/7/5)句型。對照17世紀日本俳聖松尾芭蕉在行走《奧之細道》時,走入「那谷寺」歌詠的句子:「石山濯濯/岩石白潔如洗/秋風更白(鄭清茂教授譯文),更能理解他涉獵各國文學之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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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1奧之細道(英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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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2奧之細道(英文本)藏書印(夾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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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3奧之細道(和英對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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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4奧之細道,蕭師閱讀時, 在每首拉丁拼音徘句後面,抄上和文原作

    研究所畢業論文題目寫的是《在高中如何教英詩》,文中建議學校應該教高中生英文詩,理由是:朗誦詩,可練發音;格律的輕重音,類似漢詩的平仄,a-a-b-a的句法像絕句。教學策略是,將音樂與詩配合,如不少英文名曲,原是先有詩後有譜,會唱就也能背;或進行詩歌朗誦比賽、詩改寫成散文、詩的內容畫成卡通圖。其他趣味式遊戲,如背誦接力賽,或老師寫一句,學生搶答;兒歌教唱也行。文末示範了自己英譯好友的詩:

                

陳炫男新詩,〈殘蓮〉(A Withered Water Lily,by Chen Hsuan-nan 1984),蕭敏雄英譯                         

  一朵睡蓮凋落了!   A Water Lily Withered .

 池中有兩圈漣漪相遇:There are two ripples meeting on the pond,

 花瓣的和淚珠的。  Both of the fallen petals and of the tears.

朋友,是否你的心很悲傷?Dear friend, is your heart laden with sorrow?

落瓣是可愛的小船    The petals are lovely boats,

 它將載著你的幻想,    Which will carry your fancy

在人生的海洋,To every wonderful place

走遍了微妙的地方。On the seas and oceans of this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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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師大英語研究所論文封面-在高中教英詩。文中首度出現翻譯同學陳炫男詩作"殘蓮"。)

    疫情的今年(2021)982歲,想起高二。他寫道:「當時剛學詩一年多,熱衷得很,常常上課都沒專心聽,偷偷在寫詩。同班好友吳智見狀,也引起他的興趣,跟我一道寫詩了。有日他很得意地讓我看他撰的對聯:「石佛遙岵望,流水近橋聽」,是因憶碧潭而作。我跟他說,「佛」是入聲字,此處應用平聲字,他想了半天,改成是數佛像或神像之量詞,用它代指佛像似乎未見過,當時也想不出有那個可表佛像之平聲字,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今年三月他不曉得如何得知我在淡水,跟我聯絡上了。雖尚未見面,但在線上仍像學生時一樣談得很投機,於是就越俎代庖,替他完成一律。「石尊」雖是硬創之詞,仍加以保留。以偏代全,所在多有,如以「鱗」作「魚」解就是,《中文大辭典》舉有:「俯泳鳞于千潯」為例之句可證。」改寫完成的詩如下:

         碧潭憶遊

   潭影琉璃碧 輕舟縱楫經

   石尊遙岵望 流水近橋聽

   雨細安蓬髮 風清淨濁靈

   暫將囂市隔 換取一晡寧

(詩已傳給吳君)

引全文,是想呈現作詩的推敲,可能相隔數十年,難忘的是那份青春情懷。

    再舉21歲外文系上法文課衍譯的法詩為例,〈荊棘與薔薇〉「荊棘語薔薇:緣何欲速歸?清晨舒嫩蕊,薄暮謝芳菲,瞬與繁花競,俄隨敗葉飛,堪憐卿命短,僅煥一朝暉。」都知詩難譯,譯為律詩對句更難。

    會了世界語,也開始翻譯當練習。大學時閱讀的蒂博爾·塞克禮(Tibor Sekeli )〈蒐集彩虹的人〉(Kolektanto de Cielarkoj)39歲在南女青年上刊登小說譯作,擷取其中片段:

    她終於鼓起勇氣來問,你怎樣蒐集它們呢?」車輪單調的隆隆聲,加深了車室窒悶的氣氛,環繞縷縷蒸汽四周的彩虹,在我眼前跟著火車頭急駛。納入我收藏中的第一道彩虹是尋常彩虹,我看到它時還不到五歲,突然停止和哥哥及其他村里的男孩兒遊戲,我屏氣張口仰視那五顏十色的奇蹟

 

    譯者,不只是該語文的深度理解者,也必然中文底子佳,方能達到嚴復說的「信、達、雅」。連世界語的作品都精讀並翻譯,這種對學問的熱情,多少人能夠!這樣的鍾情,初始於台大外文系館的各種世界語文的書海。當年的選課制度是,至少必選一種第二外文連續讀2年,可選系裡有開課的德、法、俄、日、西或義文,他選了法文和義大利文,因為17-19世紀歐洲的國際語言是法語;因為酷愛古典音樂,許多術語都用義大利文。課堂上,時光有限,教授選讀的希臘神話、但丁神曲、堂.吉訶德...等,只能淺嚐,主要靠自己進圖書館啃讀。外文系館的歐美文學書,相對於其他國家的蒐藏最多,讀文學名著來學語言,選讀法文書,樂以忘時。也有印度文學的英譯本,更是其他圖書館少見,而且借閱容易。外文系館讓他能接觸更多語文的世界,才能擁有自己蒐購的無數彩虹。當年同系高年級學長作家王文興也提過類似的做法-自學不輟。《現代文學》就在大三學長白先勇、王文興等人創刊下,走現代主義象徵路線;他則和另一群喜好傳統詩的好友們,走自己的路。

    讀多了,下筆自有餘裕。在一篇以英文寫的〈漫談我的生活〉文中,一開頭就引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Omar Khayyám)《魯拜集》(The Rubaiyat)四行詩:「生命如酒滴滴盡,韶華葉落片片飄(傅一勤譯)[1]。文中他謙虛的說,自己沒什麼雄心,不是重要人物,但也正因此才能活得自在;更用孟加拉詩人泰戈爾詩為證,「小草呀,你的足步雖小,但是你擁有你足下的土地。(鄭振鐸譯)[2] 。這些舉例,恰是閱讀無數的明證。

    沙特在他輕薄短小但字字珠璣的自傳裡,曾形容第一次被允許進入外祖父的書房時的情景。用來形容他對書的執著,應該是恰如其分的:「我從未耕地或找過鳥巢,我未曾採過草藥或對小鳥扔石子,但書本就是我的鳥巢和石子,我的心愛的小動物,我的穀倉和我的鄉村。圖書室是鏡子裡的世界,它有世界的無窮的深厚,及其繁複。我投身於許多不可思議的探險中。在那兒,我會自他們的巢中捉到真的鳥兒,追趕著停在真花上的真蝴蝶。那裏面的人和動物都是本身親自出現的,印板是他們的軀體,內容是他們的靈魂。[3]他的圖書世界正是如此,有詩為證:買書豈為富藏書,累積多年逾五車,溢擁靈糧嫌室小,飽濡知識愧神虛;只虞奇籍尋難獲,無憾存函展未舒,何必斯生勤讀盡,浩繁名著已歸余。

    在寫給學生的群組line上蕭老師自述:看書買書就像孿生兄弟,互為因果。但看書速度永遠趕不上買書。不上書店則已,一上一定不會空手而歸。所以好多書都在購完多年後纔讀。我幾乎都不買閒書,所購都是文化史上有一定地位者。所以購買時,知道是好書,但當時自己程度尚不足以閱讀者,只好先購放着,以待日後讀,有購買了二十多年後纔有能力去讀的。日日除了上課以外,所有時間都用在閱讀上,但總覺時間不够用,加上我除了中英文外,還可讀法文及世界語的書,可讀種類繁多,每覺在與時間競跑,壓力很大。

    其實不用每本喜歡的皆購,因為窮一生之力也無法完讀的。我這種癖好,另半知之甚詳,她不但不曾阻擋,每個月預算中還留有固定的購書費,幾十年來隨物價指數調整,從來沒有間斷過,還幫我留意書展消息。此生能專心讀書,全是託太太之福,能得此終生知已,實是老天厚我。可惜書沒能全數保住,更重要的是,沒能全數盡讀,實有愧於心,也辜負了她的寬宏。讀書固可貪得無厭,購書卻要適可而止,是吧![4]

12-1首枚藏書印,於學生時代啓用,蓋了一甲子.jpg

圖12-1:首枚藏書印,於學生時代啓用,蓋了一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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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2:賀斌老師贈送的,印文「蕉窗聽雨齋藏書」,是她的一位業餘金石家朋友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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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3:美術科黄森灥(ㄒㄩㄣ)老師,為蕭師設計的藏書票。

12-4蕭敏雄藏書,高喜香老師的學生夫婿贈我,是業餘金石家,也是書法家.jpg

圖12-4:蕭敏雄藏書。高喜香老師的學生夫婿贈送,是書法家,也是業餘金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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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高喜香藏書章。高師一位學生女婿刻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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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譯文為The Wine of Life keeps oozing drop by drop,  The Leaves of Life keep falling one by one. 劉建基,跨文化的溝通-衍譯的再現,魯拜集在台灣(政治大學)外國語文研究翻譯專刊創刊號,P.222https://nccur.lib.nccu.edu.tw/bitstream/140.119/101968/1/s%28p213-227%29.pdf

[2]原文為Tiny grass, your steps are small, but you possess the earth under your tread. 泰戈爾著,鄭振鐸譯,飛鳥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

[3] 沙特著,譚逸譯,《沙特自傳》,新潮文庫41972年,PP.30-32

[4]這段自述,出自62309群組line,由郭啟美提供。

 

[1] 蕭敏雄老師的註解日本俳句形式已成世界性的詩體,皆可用本國文字寫,只要保持一、三句含5音節,第二句含7音節的格律即可,押不押韻,隨意。鄭清茂的譯文未用俳句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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