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文友王開運(1889-1969),是詩人、實業家和政治家,喜歡為當時的各種女性寫詩和抱不平,如車掌、女中等,也曾贈詩〈友人蕭天旺君納寵喜詠〉:「果然(三生)石上有(證)前因,南地遙遙締晉秦。賦就小星人似玉,從今容膝(金屋)四時春。」[1]創刊《三六九小報》,諷刺時事、解讀文化,也有戲謔的「笑林」,和一般政論報紙風格迥異。王開運的問政、詩文和雜文,如今都由國家收錄成全集。國府時期擔任省政府參議會員時,王開運多次為女學請命提案,認為光復後(1947年)南二女學生搬入南一女合併後,台南女學只剩一所,仍需再開。不斷反覆提案。在那個參議員沒有太大權力的時代,這樣的努力是值得敬佩的,足見為民喉舌的認真嚴謹,與嘻笑怒罵文章大異其趣。
蕭師念及祖母,大器的正室周留,很少當眾發脾氣,人又開明。對廟會、基督教或佛教的慶典都好奇,他也受影響,對佛經、聖經和古蘭經都有興趣,開啟日後研究之路。奶奶有位會作詩的閨密石中英,是他詩作的啟蒙老師,字儷玉,都敬稱「儷玉姨婆」。奶奶知道他喜歡寫詩,商請儷玉姨婆教詩作的規則,如平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等,石師戲稱必須備3顆蛋幾把蔥拜師方允,結果並未行此禮,曾將詩作寄去請她修改。之後自己朗誦揣摩,慢慢自學,勤寫勤修至今。
( 圖49:優雅的蕭家人。後排左1戴眼鏡的是父親蕭世榮,左2祖父蕭天旺,左3四叔。前排左1蕭敏雄,左2母親楊貴貞抱著他,左3庶祖母,左4袓母周留。 )
石中英1955年6月南下參加「全台擊缽聯吟」期間,就是借住蕪園。根據景美女中國文老師陳嘉英的研究,推測在邊做女紅邊側耳下,跟著家中男子讀家塾學詩而成。擊缽吟,福建又稱「詩鐘」,根據清代學者徐珂的研究:「詩鐘,似詩似聯,別為一體,屬於嵌字偶句。」稱詩鐘,因為使用限時的工具,焚燒線繩,燒斷後所繫鈴鐺掉入缽中,發出聲響。又名「戰詩」,形容比賽的緊張氛圍。詩鐘之名,流行於道光、咸豐年間,由閩人開始,擴及燕北、江南。隨著移民文人引進到台灣。在台灣設定的共同主題有地域的關懷,例如以「天足」為題,希望就解放纏足入手,彼此觀摩,抒發己見和學識,並出版成集,增強漢學文風,也改善社會風氣。1924年台北瀛社在大稻埕的江山樓主辦第二次台灣全島聯吟大會時決議,宣佈成立「全臺詩社擊缽吟會」,以後每年於五州(台北、台南、新竹、台中、高雄)輪流舉辦,又稱「五州詩人大會」。連橫說,這是傳統文人寄情聯誼的方式,在限題、限韻、限體和限時下,展現文人豐厚的底蘊。在日本統治50年期間,全台先後成立的詩社超過200,是藉由詩作吟詠,維繫漢文的苦心。日本來台官員中,也有不少對漢詩深入研究者,加入詩社與台人一起吟詠,藉以攏絡菁英階層和人心。
1925年石中英就出席由南社主辦的全島詩社大會,也在這年設立「芸香閣書房」招收女弟子,教授漢文和古詩,這是日本時代台灣人私下保存漢文化常見的形式。設女學同時,她也就讀「台灣總督府醫學校」(今台大醫學院前身),取得助產士執照,任職日本在漳州的病院。1930年與幾位女詩人合組「芸香詩社」,和各地詩人唱和往來,發表詩作於各大刊物中,如《台灣日日新報》、《三六九小報》(蕭天旺友人王開運主編),丘念臺還為其詩集寫序。
因為與鹿港詩人的婚姻不睦,遠赴廈門為抗日事業奮鬥。1935年台灣始政四十周年博覽會期間,6月在泉州桐城作詩〈台灣淪陷四十週年有感〉(紀年為民國24年),抨擊台灣總督府的「六三法」欺壓本島人。
地皮剝盡吸膏油,植鑛佃塩恣意收;
漁火七鯤猶在望,風光八景變荒丘。
劫灰四十年來後,血跡三條溪澗留;
專制政權民嘆息,六三法[2]網脫無由。
此年也是與詩人呂伯雄第二段婚姻開始。呂伯雄出身自三貂嶺基督家庭,日本時代到上海組織台灣革命同盟會,為抗日詩人。1937年石中英投入抗日戰爭,作〈詠八百健兒殿後〉(即八百壯士上海留守四行倉庫);1941年加入台灣革命同盟會,194年夫婿因二二八事件被捕,寫詩〈綠野新村〉批評。20個月獲釋後,兩人淡出政治,受洗寄情教會,還創辦長老教會古亭分會。1949年《台灣詩報》創刊,為社友。1955南下參加全台聯吟大會,可見台灣光復後,詩人活動依然絃歌不輟。1958年才回台南定居。不少詩人稱譽石中英為女中丈夫;63歲回首光陰,也在詩中稱自己「狂」。1975年呂伯雄為她輯詩1000首和詞81闕,出版《芸香閣儷玉吟草》,5年後辭世,享壽91歲。長女呂少卿,教育行政高考第一名,1985-90擔任北一女校長,日後也為父親出版《竹筠軒吟草》3卷。
蕭老師說儷玉姨婆後來介紹五嬸(石中英妹之女)進入蕭家,好友成了姻親。巧的是,南女65級316學生閔秋英,現任教亞洲大學,也是南女國文蕭美娜老師同班。當時在台中二中教國文時,修讀碩士,論文就是研究石中英,為此特別請蕭老師代為聯繫呂少卿校長。他也帶上自己50年的詩作北上,作為對啟蒙恩師的禮敬。他讀完論文後,特別寫詩贈學生:「蕪園敲句啟蒙時,四十年來熱愛斯,愧我才疏辜厚望,欽君筆健論瑰奇;漸多幽探芸香閣,豈少佳評儷玉詩,自恨蹉跎荒詠絮,幸從賢契補無知。」感念這段啟蒙。
圖50:詩集《芸香閣吟草》書影和石中英簽名贈送給閨密周留(蕭老師的祖母)。以其號「石如玉」署名,書名由于右任親筆書寫,下蓋姓名章,見兩位文人的交情匪淺。左頁其他2刻閒章,一是「蕭敏雄藏書章」、一是「蕉窓聽雨齋藏書」。
(圖51:蕭家祖宅「蕪園」今貌-古厝。共3張照片,由67級楊淑芬親赴蕪園拍攝。)
(圖51-2:蕪園今貌-古厝廳堂。)
( 圖52:「蕪園」蒐藏的日本時代海報 。)
蕭天旺與周留生了五子三女,第五子蕭世宏就讀台大商學院,四子蕭世宗娶謝國城家女子,有棒球之父稱號的謝國城祖先為舉人,自己讀早稻田大學政經系,曾任讀賣新聞記者,謝家院落也大且深。長子蕭世榮(1916-2005),在親友的惕勵下,考上1918年成立的「台灣總督府台南師範學校」(今台南大學),1922年遷校址於桶盤淺,成為1917年成立的南一女鄰居,都以紅樓聞名。當時師範學校的修業年限是中學校5年,若想升學,加上演習科一年,再讀師範學校一年,總共7年,學子都是社會菁英,畢業後更是奠定基礎教育的老師們。例如台北師範的學生,在石川欽一郎等美術老師的指導下,成為帝展、台展的名畫家,顏水龍、陳澄波等人也多參與台灣文協會,對台日學生不公的待遇掀起學潮,陳植棋還因此退學,轉而赴日留學;後來才有為台灣子弟另創的芳蘭校區(即和平東路二段的今日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有別於專給日本人讀的南門校區(今愛國西路上的台北市立大學)。
以下為父親蕭世榮在台南師範學習的珍貴照片:
(圖53-1:南師校門,牽腳踏車者為蕭父。)
(圖53-2:實驗課。)
圖53-3:庭球(網球)。
(圖53-4:校外教學,乘竹筏、游泳。)
(圖53-5:軍訓課,國府接續實施。)
圖53-6:赴台南神社參拜,接收台灣、病死台南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今台南二美館j位址)
(圖53-7:在兒玉後藤公園(國府初改為民生綠園、今更名為湯德章紀念公園)留影。
(圖53-8:大南門留影。)
(圖53-9:當時書包流行以左手環抱。)
(圖54:蕭敏雄老師贈堂妹蕭今津嵌字詩,她以飄逸的行書回贈,見文藝世家底蘊。_
蕭世榮師範畢業後派任為坪林公學校老師,認識了三高女畢業的同事楊貴貞老師(1917-2016)。自覺不夠浪漫的蕭世榮,為了追求女友,知道楊貴貞喜歡百合花,溪釣歸來,路旁摘一朵百合,別在魚簍上示愛。婚後生下的長子「敏雄」(日語發音toshio),長女就是「百合」 (youri)。他看過一張母親在百合叢中,對面攝影者讓她回眸的照片,煞是好看!可惜父母親的相本因為新生南路水患(應是堀川滿溢),水淹一樓全毀,印象中水患嚴重,當年爸爸還游泳去買早餐。
(圖55-前排老師右為蕭師父親蕭世榮。)
(圖56:蕭世榮、楊貴貞結婚照。)
坪林公學校教書5年後,蕭世榮覺得自己不適合教書,身為長子的他,買書自學製冰,到汕頭負責製冰廠的運作,協助父親事業。當時3歲的敏雄,關於汕頭的記憶殘存片段。因為家道殷實,擁有的玩具,除了能跑的小汽車,還有加汽油點燃發動機的玩具飛機,能掛在天花板上繞飛。有一回,調皮得把飛機放入製冰廠放流的冷卻水中,被漂走。印象中,日籍台人的地位在汕頭是高的,汕頭華人生活貧困者多,有回母親買油麵被乞丐當街搶走。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中日關係日趨緊張,全家返台。輪船上遇見一位和善的日本軍官,因為敏雄長相與年紀和此人長子相仿而有交流。
戰爭前間,日本為管理糧食配給,有官方統制,也要求地方士紳們組成「糧食團」,統一蒐購與分配米糧,蕭世榮就是擔任這類職務。光復後,加入辛文蘭(台南實業家辛西淮次子)的「自由牌腳踏車公司」,當時為全台五大廠牌之一。從仰賴日本進口,到自行研發實驗,最初在同一家公司的電鍍附屬部門上班,後改入腳踏車部,因為做事認真負責,調台中分處當主任,住在辦事處閣樓裡。蕭老師回憶,考上台南一中初中部時,父親的賀禮就是一台自由牌,當時一分地100 元,一輛腳踏車要30元。腳踏車公司結束後,父親改到小學同學開的五金行當會計,一年只休兩天,除夕和大年初一,回到家都很累。後又轉行塑膠業,又因塑膠公司與奇美企業有往來,被挖角器重,擔任三重冷凍工廠經理。當年除了不錯的高薪,還從薪資扣除,分期買奇美股份,家庭經濟大為好轉。57歲退休後,賣股票過著有餘裕的晚年,蕭老師每個月給父母固定的家用,父親都存起來沒用。直到25年後,告訴他:「我養你25年已經相抵,給媽媽就好。」90高壽辭世時,台北仍有房產留給家人。嚴謹負責任的父親,對孩子們也是貼心關照。例如給零用錢的規定是,小學每天2毛,初中生一週給一次,高中一個月給一次,大一時240元,大二大三調到320元,每個月3號一定會收到錢,絕不誤時。所以求學生涯從未缺過錢,大學時還可以借錢給同學。1957年考上台南一中高中部時,曾經搭台鐵到台中探訪父親,當年寫了一首詩;2000年又把此詩拿出來修改,懷念親恩以外,也是家訓下永不停歇的自我負責。
根據陳家豪《近代台灣資本與企業經營-以交通業為探討中心》的博士論文研究,日治初期的台資在後藤新平的國鐵政策掌控下,台資只能經營輕便鐵道,成為台人前三大產業,逐漸擴張事業版圖。以「興南乘合自動車株式會社」為例,1919年的資本額為60萬日圓,日資不到一成。但1920年代鐵路運輸逐漸受到公路運輸的威脅,開始轉型到自動車,企業第二代也培養接班,學習累積資本。如辛文蘭於1930年代在父親辛西淮的有心栽培下,就讀日本大學部機械科,還擔任過台灣總督府鐵道部的技術員。皇民化時期,為了統籌管制、也為了消弭不當競爭,規定公車營運採取一路一線方式合併。1942年在台南公會堂(社教館,旁有吳園)成立合併大會,辛家就有辛西淮、辛文炳、辛文蘭等父子三人為董事,黃欣是監察人,但台人資本比重下滑,戰後主要由辛西淮家族與林全福家族掌控。國府後的台人資本大量填補日資撤走的企業,發展型態從輕便軌道,到汽車運輸、地方客貨,再到中小企業,辛家企業正是如此經歷。1950年代經過金圓券、新台幣改革的震盪,有些公司資本額被迫調整,辛文蘭的「台灣產業有限公司」就被迫退出市場,蕭世榮可能因此殃及。
關於自行車市場的發展,陳柏如說:「1954年以前,台灣有五大組車廠,由大陸回台的大東公司(飛虎牌)最早,設立於南港七堵;台北伍順自行車由簡五朝董事長於1953年創 立於大龍峒(菲力的前身);伍聯實業由徐紹1953年成立於板橋深丘(伍聯牌)、台灣自行車公司的自由牌在台南、福鹿牌在高雄。這五大品牌在當時可是家喻戶曉、響噹噹的牌子。後來大東、自由、伍順、福鹿牌相繼關門大吉,市場由批發起家的伍聯、幸福牌等所取代。」[3]現在台灣的悠遊卡租車系統捷安特(巨人), 創立於1972年台中,1980年代已名列第一,並開創自有品牌,是國際市場的精品,已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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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開運,《王開運全集-詩詞卷》,國立台灣文學館,2009年,P.10,括號內為另一版,寫詩常見不斷修改。
[2] 1896日本國會制定的台灣特殊法,賦予台灣總督立法和發布緊急命令權,1906年才以「三一法」(1907-1922)取代,但台灣總督仍保有「律令制定權」。1922改成「法三號」,即日本法律適用台灣,特殊例外,才由台灣總督制定。石中英作詩的年代已經是法三號,但總督仍有可以依照台灣特殊情況而制定法律,認為仍是六三法餘孽。
[3] 陳柏如,《回首來時路》,〈台灣自行車懷舊篇〉http://www.wheelgiant.com.tw/publication/bmuch/html/bmuch77/BMUCH77020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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